第十八章 等待不动明王

毛先生是一位高个子、宽肩膀、身材魁梧的中国男人。他已经七十多岁,秃顶,只有后脑门还剩下一圈灰白稀疏的头发;但清新红润的面色和狡黠的笑容使他带有一种成日惹是生非的淘气少年的气质。

顺便提一下,我所说的毛先生不是来自湖南的那位毛先生。湖南的毛先生以将亿万中国人从万恶的封建主义制度中解放出来而闻名,同时也因发动了残酷、错误的文化大革命而被历史谴责。

我的那位毛先生来自台湾的台中,是一位佛法追随者。由于他的信仰中混杂着一些道教的思想,我猜测他是在年纪较大的时候才开始追寻佛法。但话说回来,他也并不是一个非常投入的道家修行人(道家修行在中国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我从来没有鼓起勇气问他这方面的问题。在我认识毛先生的时候,他采取了一种几乎是萨满一般的道家思维方式,混杂着零零碎碎的佛教愿景;当密乘佛教在台湾再次盛行的时候,毛先生的这些佛教愿景也随之极大地丰富了。

台湾人异乎寻常地友善,这种友善被认为是儒家思想的遗产。他们甚至有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友善:“仁爱”。如果你考察一张台湾地图,就会发现有仁爱县、仁爱区、仁爱餐厅,在台北甚至还有一条仁爱路。毛先生周身散发着仁爱。他热心、友好、慷慨,并且对佛法深信不疑。但他也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他几乎无法抗拒美食和大量的烈酒。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佛教徒,常常会根据一个人的外在行为来判断他是否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好的佛教徒不吃肉、不喝酒,等等),而不是看他是否将无常、生命的虚幻本质融入内心。自身及他人的端正行为是人们衡量一个人是否是“好”佛教徒的标准,而不是一个人“正确”见地的广度。难怪毛先生会在尽情享用美食或是日本清酒的时候难为情地脸红,似乎在说,“我知道,是的,我确实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佛教徒。”

1984年的时候我还年轻,刚刚开始探索位于喜马拉雅的家乡之外的世界。我常常猜测,会不会是我对于不那么符合道德标准的事所怀有的热情让我接近了毛先生。不管怎样,我们很快成为了甚为亲密的朋友,和佛教完全无关的那些所谓男子气概的事情成为我们友谊的基础。

和那个年纪的许多台湾人一样,毛先生对日本的一切着迷,总是不住地谈论日本(台湾早在20世纪初被日本殖民化,但其影响残留至今)。对毛先生来说,日本的一切 – 山峦、树木、庙宇,都是绝妙、完美、世外桃源一般的;日本人也总是展现出优雅美好的气质(他对此喋喋不休)。他还热衷于炫耀在我听来算是流利的日语。接听电话时,他并不是像中国人那样说“喂”,而是嚷着“Moshi! Moshi!”,这让他的许多在当时对日本怀有复杂态度的朋友们非常恼火。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毛先生对于向我介绍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怀有极大的热情,他甚至决定为我们两人前去东京和京都的旅程买单。老实讲,我很容易就被说动了。我非常期待亲眼见识那个神奇的世界。

在认识毛先生之前,我对于日本的了解非常粗浅。在印度长大,我早已懂得尊重“日本制造”这个标签(在那个年代,精工手表这个品牌与当今的百达翡丽不相上下),相信这个标签意味着最高的品质。透过美国电影,我对珍珠港事件有了一点点了解,尽管其中对日本人残暴的体现令我难过。我也听说过美国人是如何在广岛、长崎投下了原子弹,但那种恐怖到现在已不再困扰我。

1984年12月的一个寒冷潮湿的夜晚,我第一次踏进了“日出之地”。毛先生做了所有的安排。带着狂热分子高涨的热情,他为我们两人预定了紧锣密鼓的巴士游览行程。我们在天亮前起床,通常在天黑很久之后才回到酒店,由一个接一个行动麻利的导游带领着游览了人类极限之内尽可能多的名胜古迹、花园、购物街。

我们的酒店提供了可能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客房。即便如此,我的房间也已经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包括牙刷、梳子、拖鞋,而且神奇的是,竟然还有一台电视机。日本的电视节目让我着迷,所以我常常熬夜看到天亮。就是在这小小的电视机荧幕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西河克己导演的电影《伊豆舞女》的女主角山口百惠,并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部电影在当时的日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多年之后才发现这部电影原来是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说改编的。

山口百惠

在当时的年纪,毫不意外地,我对于耀眼的山口百惠的忠诚并没能保持太久,很快就被对令人着迷的原节子的更强烈的仰慕所取代。在我心里,直到现时今日,原节子依然是我所见过的最具有感染力的日本女性。但有时候我会自问,她对我产生的如此强烈的影响究竟是由于她自身,还是由于小津安二郎出神入化的导演?

原节子

毛先生对于让我见识东京著名的夜生活这件事尤其热情,但我必须承认,位于旧城区的浅草带给我的第一个体验是文化冲击。但我很快习惯了,也变得像毛先生一样热衷于探索东京的夜生活。我们不是在浅草闲逛,就是在原宿品味欢悦;原宿街头的女孩子流行穿高得离谱的松糕鞋、短得像腰带的迷你裙。

那时日本刚开始流行卡拉OK文化;这种文化之后也会迅速流传到台湾、韩国及亚洲其它地区。在80年代早期,卡拉OK非常入流,毛先生也很喜欢唱卡拉OK。他用惊奇的眼神望着卡拉OK屏幕,视线紧随着歌词,用洪亮的声音歌唱。最初我会为他感到尴尬,因为他唱歌真的很难听。后来我注意到,像毛先生这样的男人们会光顾这些酒吧,籍此遗忘自我,将他们所有的希冀、恐惧、爱恨、愿望全部释放在歌唱中。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表达自我的机会。他们唱歌时看着的那些音乐录影是流行歌手录制的,包括最时髦的那些年轻偶像;他们唱的那些歌几乎全是关于恋爱或失恋的。这些卡拉OK爱好者借用荧幕中年轻人的外貌和表演(包括音乐制作及背后的乐手),他们自己仅是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唱,却对此感到无比满足,这个现象让我感到好奇。毛先生和我回到酒店的时间通常是半夜,甚至更晚。毛先生去睡觉,我看电视。

作为一个佛教徒,那些伟大的禅宗寺院,比如京都的香柏大德寺和三十三间堂,令我感到无比骄傲。我还记得,当听说那座美轮美奂的清水寺是唯识宗的所在地时,我感到多么地惊叹。我从未想象过,少年时代学习的唯识宗哲学竟仍与一座寺院有着形式上的关联。即便如此,我却很快发现,日本人已经全然失去了对佛法和佛教价值体系的欣赏;我生平第一次为他们的损失感到深刻的悲伤。现今那些完美的寺院、考究的禅意花园尽管美妙绝伦,却毫无内涵可言。

在我的故乡,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脚下,绝大多数的寺院都生气勃勃地开展着宗教活动。寺院凌乱的建筑中有庞杂的常驻人群,僧人、尼师、瑜伽士、信徒熙熙攘攘;墙壁和天花板被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酥油灯供养熏得发黑;空气中总是带着某个正在进行的法会中传来的浓郁的燃香味。日本就相当不同了,僧侣、尼师数量稀少,寺院几乎沦为日本艺术完美无暇的象征。有时我禁不住想,五十年后,佛教上师们正在修建的那些传统藏传佛教寺院最终会否也变成文化陵墓。

日本是个格外昂贵的国家,而毛先生并不十分富有。我担心他为我过于破费,坚持保持短小的行程。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在日本停留的时间不长,毛先生每天都安排了紧凑的行程和购物计划。除此之外,我还要尽量利用我那台小电视机,几乎没时间睡觉。

有那么一两次,我一个人出门转悠,却常常迷路,需要向人问路。每一个被我询问的人都极为热心地帮助我,让我为打扰了他们而感到相当内疚。有一位非常友善的男士甚至陪我步行了两英里,确保我能够找到正确的地址。

一次单独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日本朴质的道路工事和建筑工地。不管是修路、搭电话线,还是建筑高楼,工地现场总是干净而有序的,工具和物资摆放整齐。我把头探进装载建筑工具的巴士,看到在巴士内部,标注了名称和号码的工具整齐地码成一行行。我感到惊叹,而且常常希望家乡的僧侣们也能如此整洁有序,尤其是那些看管佛堂和寺院的僧侣们。我还惊奇地注意到,除了技术娴熟的建筑工人队伍,每个建筑工地还会聘请两到四个公关人员,他们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向路过的行人道歉,请他们多多包涵工地造成的不便。

此外还有停车场的服务人员。日本的许多城市建筑都带有一个地下停车场。每当车辆进入或离开停车场,一整个团队的停车服务人员就会立即出现,引导车辆进出,同时请求行人原谅停车场造成的不便。我无法想象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出现这样的情形。一定不会在印度或纽约。绝大多数的商业机构会认为这样的服务是对公司资源和人力的浪费。但正是这种对细节的追求令日本成之为日本。

我唯一不会迷路的地方是新宿火车站。虽然火车线路宛如蔓延的迷宫,但由于新宿火车站设计得非常好,我从不需要向日本人问路。在我的家乡,火车从来都会晚点,有时可以晚一个星期甚至更久。因此,当我发现日本的火车不仅准时,还精准到秒,是多么惊讶

我特别喜欢东京那些时尚、潮流的城区,比如新宿或是奢侈的表参道。这些地方聚集着时髦的年轻人,很多人穿得像是日本漫画中的人物。我的目光常常被那些年轻人身上的服装所吸引,尤其是男孩子们。他们对细节的关注、在外出装扮上所花的时间和精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一个男孩可能仅仅是穿着系皮带的蓝色牛仔裤、白色衬衫、一件剪裁精致的黑色外套,外加一只随意挂在肩上的背包,但他可能花了至少一小时的时间来把自己打扮得恰到好处。

2022东京街头时尚

一天,我正要在拥挤的车厢里坐下,一只优雅的穿着运动鞋的脚吸引了我的注意。即便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只运动鞋也像是一件艺术品。我瞟了一眼运动鞋主人的另一只脚,又再次确认了一下。另一只脚上穿着一只船鞋,和那只运动鞋一样漂亮,但如论如何它也是一只船鞋。接着我发现那只穿着运动鞋的脚上穿着格子花呢袜,而穿着船鞋的那只脚上穿着简单纹路的格子袜。出于好奇,我慢慢抬起眼睛打量站在我前面的这位男士。他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为了能够展现袜子,牛仔裤从膝盖以下时髦地剪成了须;腰间系着一条柔软的宽边皮带,上面带有一个显眼的牛仔式金属皮带扣。一件精致的紫色针织马球衫外面套着深蓝色条纹外套。当他伸手抓住吊环扶手稳定身体时,我看到他的每一根手指包括大拇指上都戴着戒指,手腕上戴着手链。画龙点睛之笔是,一顶黑色的骑士帽以完美的平衡戴在头上,一条黑色的长辫子垂到半腰。总之,他的打扮算是杰作。

随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意识到我应该好好利用自己在这个非凡的国家剩余的每分每秒。那天深夜,子夜过后很久,我坐在一辆照例十分拥挤的地铁车厢里,疲惫的眼睛仍在扫视着形形色色的背包、鞋、外套、奇特的指甲油、以及各式各样的帽子。(现在的人们都沉浸在手机里,而那时人们会埋头看日本漫画。)

忽然间,在车厢的另一端,我想我看到了……不,我确定我看到了……是真的吗?我向前倾,想看得更加清楚。是的!伟大的不动明王就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他全身黑色,身材魁梧,肌肉健硕,满头茂密的卷发,一条发辫从左肩垂下来,他的两颗獠牙非常显眼,一颗向上,一颗向下。一瞬间,时间停止了。这个转瞬的瞥见让我感到极大的冲击力,我必须转移视线。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无法让自己抬头。但由于强烈的好奇心,我终于再次抬眼去看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是鬼魅?是幻影?是净相?谁知道呢。那时我猜想,看到他会否是在过于紧凑的行程中精疲力竭的一种症状。又或许是由于看了太多电视节目的缘故;这些电视节目大多关于武士、忍者、黑帮,他们身上的纹身常常是对不动明王的生动描绘。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旅行中,他一直都在我的心识中,尤其是我在毛先生安排的一次巴士游览中得知日本有自己的金刚乘佛教传统之后。作为金刚乘佛教的追随者,我因这个发现而激动。从那之后,我欣然牺牲了几次晚餐和购物的行程,去参观一两个日本最伟大的密宗寺院。

Dean Marchand摄影

就是在那个行程中,我第一次(那个旅程中有无数的第一次)了解到了真言宗佛教。真言宗精致的坛城,朴质而经过精细设计、布置优雅的佛堂,与印度、西藏的寺院不可同日而语,令我着迷。就像日本的伟大作家谷崎润一郎在他的散文《阴翳礼赞》中所写:

“高大的伽蓝建筑的客室,与庭园相距较远,终于光线暗弱,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早晨、中午、傍晚,微弱的光线几乎无甚变化,而在纸拉门上纵直线条的间隙里,仿佛经过过滤的尘埃,沁入纸张而永久静止地停留着,看了令人惊异。那时我一边惊疑那如梦幻的光亮,一边屡次眨跟,觉得眼前有何飞翔物模糊了自己的视线。这是因为纸拉门微弱的反光,无力驱散壁龛上的浓荫,反而被浓荫弹了回来,使出现了模糊的昏暗境界。 诸君如进入这样的客室,会感到满屋子荡漾的光线与普通的不同,会引起一种感觉,即令人感到这种光线会给予人重重恩惠。在这样的屋子里,甚至会不知时光的推移: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会不会走出屋子已成为白发老人,令人怀有一种对 ‘悠久’的恐惧感。”

日式阴翳的影响是深远的。就像年轻日本男孩对于个人外表的注重,在我看来,日本古代的将军、武士、帝王、普通民众也显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寺院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中,包括如何设计窗户的位置,而使阳光正好可以照射到佛龛。

许多真言宗寺院都藏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塑像和坛城。我所到之处都能看到大日经与金刚顶经的坛城[1]四周环绕着主要本尊及眷属的形象。但即便身处众多如此耀眼的形象之中,不动明王的塑像和绘画也是不可能被忽视的。他大概是日本最受欢迎与尊崇的本尊;无论是呈现于石刻、壁画、木刻板画,还是以书画的形式表现,他的脸和形象都是不可能被混淆的。

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不同于在印度广受欢迎的舞王,即舞蹈湿婆。舞蹈湿婆以其感性的身体曲线、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肢体、宽阔的肩膀及优雅地抬起左脚的完美姿态而著称;而不动明王却充满阴沉的威胁感、力量感,甚至令人感到不安。虽然在我在日本看到的一部分塑像中,他凶狠的眉毛下,双目凸出、圆睁,或是一只眼向上看,另一只眼向下看,但我认为最好的表现形式是一只眼睁开,另一只眼紧闭。他的嘴露出像中国龙或是青蛙一般的怪异表情,通常一边张开,另一边紧闭;而他的獠牙与他的眼睛朝向一致,一颗向上,一颗向下。他浓密的卷发蓬松地盘成一个顶髻,只留下一绺编成辫子垂在左肩前方。他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卷绳索。他的身体是黑色或者深蓝色的,体形强壮健硕,看起来既纹丝不动,同时却又让人感到他随时可能在瞬间一跃而起。在一片火海之中,他或立或坐,以绝对的权威号令周遭的空间。如果有机会与不动明王的形象共处一室,你会发现很难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那个年代我几乎没什么钱,我用手头仅有的那点钱买了不动明王的明信片和印刷品。大概就像某些人喜欢在舞会或正装晚宴上炫耀他们漂亮、有魅力的朋友一样,我觉得想要将不动明王的庄严展示在人前。

我从六岁开始修持不动明王,而且小时候曾经花很多时间听关于他的神奇故事。比如说,阿底峡尊者曾经从印度乘船去印度尼西亚,请求法称大师给予他慈悲心的教授。就在船离开孟加拉湾,或许是正驶过马六甲海峡时,刮起一阵异常猛烈的飓风,船开始下沉。阿底峡尊者立刻开始向不动明王祈祷,仅仅几秒钟之后,腰部以下没入海中的不动明王就出现在水面,将船从惊涛骇浪中托起。我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

自从毛先生将这个最为优雅的国度介绍给我之后,我开始拥抱日本文化、书籍、电影、音乐等等。到现在,我已经阅读了很多部三岛由纪夫的英译小说,还在他最喜爱的东京的炸猪排餐厅吃过饭。我也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听过夏目漱石的 《心》的有声书,看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小津安二郎是多么伟大的一位艺术家!他完全不需移动镜头,而一堆脏衣服的场景就能让你哭、让你笑。他的其中几部电影我可能反复看了十几遍以上,每次看完都会陷入忧郁,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能达到那样非凡的成就。

传统日本美食不合我的口味,我缺乏能够欣赏这种烹调风格所需的精密味蕾。需要欣赏的东西也简直是太多了:小碟菜肴的拼盘、菜色的组合、配菜的分量、每道菜的口味等等。我来自一个粗旷得多的文化,对我来说,在京都要一碗博多长滨拉面,比尝试日本众多的三星米其林餐厅要自然的多。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数不清到过日本多少次了。对于日式的精确、秩序、对细节的注重,当然还有日本的优雅与礼节,我的尊重、欣赏与日俱增。我曾在东京郊外的一个温泉村住过一个星期。这个乡村的火车站小得不起眼,而塞在车站角落里的那家荞麦面馆更是小得不像话,但毕竟日本人在利用微小空间这门艺术上是无法被超越的。我多次光顾过那家荞麦面馆,那里的食物品质总是上乘的。我没有遇到过哪怕一次,面条的质地或汤料的味道有任何偏差或变得索然。我会带上一本书,坐在那里读书、观察往来的人群、喝咖啡,消磨好几个小时。大概因为喝太多咖啡,我至少会去一次厕所,如果不是两次或者更多次的话,但无论我去多少次,厕纸总会被重新整齐地折叠出一个尖头。

Christoph Roser摄影 AllAboutLean.com

在技术方面,日本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60年代,日本工程师领先建造了高速火车,并且为他们的子弹头列车修建了开创性的铁路网络。日本人做任何事都会将其做到极致。

日本的外在形式,它的外在世界,从来都打造得优雅、美好。但我得说(我真希望我是错的),我担心日本人也会像中国人(不仅是中国大陆的中国人,也包括台湾人、香港人和新加坡的华人)一样,逐渐抛弃他们的内在文化,就算不对自身的文化传承感到难为情,也至少不愿展示它。在聚会中或电梯里,大多数日本人更愿意听肖邦的钢琴曲,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乐器尺八(日本笛子)或是日本筝演奏的音乐。

自从19世纪中期王政复古以来,随着欧美成为朝廷新的贸易伙伴,日本人受到西方文化越来越深的吸引。从我读过的书来看,这种吸引已经存在很久了。村上春树常常在作品中提到他欣赏的那些欧美小说家,比如塞林格和卡夫卡,以及他热爱的欧美音乐,比如爵士乐和巴赫(他非常精确地用作品名称及BWV编号来指称巴赫的音乐)。但我从没见他提过日本传统乐器演奏的音乐。似乎整个国家都已经向西方价值体系投降了,而且到了如此一个地步,即日本人似乎用与外国游客如出一辙的态度对待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比如能剧或歌舞伎,这些传统在他们眼中仅仅具有娱乐消遣的意义。日本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变成了游客。

印度人则相当不同。他们不仅为自己的音乐而骄傲,也非常爱听。印度住宅敞开的窗户中常常传出震耳欲聋的印度传统音乐,我简直无法想象在瓦拉纳西的街头听到巴赫的大提琴组曲。而不论一个印度社区位于世界何地,新德里也好,伦敦的绍索尔区也好,温哥华的小印度也好,那里总会有商铺售卖为不同本尊定制的火供用品套装,甚至包装精美的在宗教仪式中使用或是直接用作燃香的牛粪。作为一名资深旅行者,我在世界各地的机场见过印度男女,男人穿着无领长袖的传统服装,女人穿着纱丽,额头上点着朱砂。他们不是为了好玩,或者觉得需要保存他们的文化传统才这样着装,而是从来就这样穿衣服。

印度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持续地渗透到即便是最为世俗的商业交易中。我最近在新闻中读到,2020年在安巴拉空军基地为纪念印度将法国战斗机引入空军而举行的庆祝仪式中包括了一个传统的“一切法”法会(sarva dharma puja)。即便在现今这个年代,全身赤裸的耆那教出家人(他们通过抛弃一切个人财物,甚至包括裤子,来修持对世俗财物的无执)仍然是印度国会的成员。

我的看法是,不同于日本人和中国人,印度人从不羞于将他们观察世界的那个坦率的镜头翻转过来对着自己。对比之下,五十多年前,由于对现代日本生活中的精神贫瘠感到震惊,三岛由纪夫曾经尝试劝说日本军队的成员协助他用武力胁迫他们的国家重振战前的武士道传统。他最大的担忧是,日本人将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美国人。行动失败之后,他切腹自杀了。如果他没有被火化的话,现时今日他恐怕会在坟墓里备感不安。

每一次回到日本,我都依旧抱有一个未曾消退的强烈愿望,在一个拥挤的火车车厢里、一间狭小的寿司店里、又或是一家优雅的日本咖啡店里邂逅不动明王先生。但我所接受过的佛教哲学培训不断提醒我,四十年的渴望和希求或许正是我从未再次见到他的原因。至少是,还未见到。但看似矛盾的是,我的哲学训练也告诉我,对他的渴望和希求是我的修持,而我永远不应放弃。因此,就如同克里希那的众多信仰者搬迁到温达文,在那里度过余生,希求一睹那位蓝色的神,或者至少听到他的笛声,我也将再次启程踏上那日出之地,渴求、希望在那一次途中,我终将再次播捉到不动明王先生的影子。


[1] 《金刚顶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大教王经》(Sarvatathāgata Tattvasaṃgraha Tantra)在真言宗传统中被称为《金刚顶经》(Vajraśekhara Sutra)
技能

发布于

9 6 月,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