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不丹长大,那里随处摆放着阳具。即便是在我们家里,你也可以见到雕刻成阳具形状的门把手、装饰汤勺的阳具、或挂在栏杆上的阳具。屋里屋外的墙上也画着各种不同尺寸和形状的阳具。简直是太多了,以至于人们甚至不会再注意到它们。男孩女孩、兄弟姐妹、僧侣尼众都会若无其事地站在这些阳具象征和绘画前面随意交谈。
不丹人也喜爱用面团捏出男性和女性的性器官;这大概是我精通的一门艺术。我承认我曾经用口香糖捏出无数的性器官,然后把它们黏在世界各处无数餐厅的餐桌下面。我说的不仅仅是象征、雕刻、绘画。在我长大的地方,人们对于性这件事的态度比其他地方的人们要开放得多。毫无忌讳的调情,并不像在其他社会里被认为是淫邪的。一个女人邀请一个男人在床上共度私密时光,就像邀请他一起喝茶一样平淡无奇。后来我才发现,“文明”的社会认为这样的行为是野蛮的、原始的、落后的。
最终,我自己也开始以这种局限性的方式思考。在我被标榜成转世祖古之后,女人们会来找我,掀开她们的上衣,袒胸露乳,让我对着她们的胸部吹气,因为她们相信这会平息她们的痛苦。许多年后,当我回到东不丹时,这些女人们仍会解开上衣来到我身边,而我发现自己无法直视她们。但几天过去之后,童年时期的老习惯就会复苏,我会再度感到稀松平常;认为这类行为是原始陋习的那种判断就会减弱。
不管怎样,失去童真,假如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译注:英文中童贞“Innocence”也可用作为童真、纯真;仁波切在此的“童真”是双关语),是不可避免的。纯真的品质在教育和培养的浑水中失却它的纯净,而走向虚伪。这就是我个人的经验。
在我接触到更加“微妙”、“得体”、“有文化”的西藏圈子之后,住在喇荣,被僧人、仁波切、堪布、祖古等等包围着,我的世界就发生了180度的改变。和很多年轻仁波切一样,陪伴在我身边的基本都是禁欲的僧人。几乎没有一天,我那些大都是受过戒的僧人亲教师们不会在我耳边嘀咕,将女人形容成诱惑及修道路上的障碍。他们会说,如果你认为女人是美丽而诱人的,这仅仅是因为她们梳洗过自己。如果她们有一个星期不剪指甲,就会看起来像巫婆;如果她们不刷牙,嘴就会像其它一些“洞”一样臭;如果她们不洗头,头发就会像乱麻。多年后才我明白,这种男性沙文主义的态度并非植根于佛法,而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性的现象,特别是在亚洲文化里,这种现象往往披上了戒律的外衣。
在公众场合,我的亲教师们就像占有欲极强的妻子,不断地观察我的目光移动的方向。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允许我和一个女孩子独处,尤其是不丹或西方女孩子,因为在西藏人眼里,不丹或西方女孩子是不检点和危险的。在那个年代,尼泊尔有许多的嬉皮;“西方人”这个称谓开始带有“嬉皮”的意味,而“嬉皮”开始带有“吸毒者”的意味,而且可能同时精神不稳定。西方女孩子并不会像什么都要藏起来的西藏人一样弓着背掩藏她们的胸部,也不会遮盖她们的臀部。我的亲教师们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西方人的不掩饰。如果他们看到一个西方女士穿着其实都并不算非常紧身的牛仔裤,就会发出表示不赞同的啧啧声,并且更加警觉地看管我。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他们二十四小时的监控也并没有扼杀我的好奇心,实际上却起了反作用。但我是如此善于伪装,让他们认为我对女孩子没有兴趣,就像我装作也不喜欢电影一样。万幸的是,我的亲教师们信任祜主顶果钦哲仁波切。只要有他照看我,他们就会停止看管我,放心地认为我得到了妥善的照顾。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一离开,仁波切就会开始问我是否被哪些漂亮的女孩吸引。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祜主顶果钦哲仁波切的开放和信任,是训练像我这样狂野的人的最为善巧的方法之一。不然,我可能会成为伪装艺术的大师。表面上我假装安详、纯净、纯洁、天真、单纯,但其实内心欲火熊熊,摇摆在纯净的行为和压抑我爆发的荷尔蒙的内心战斗之间,这简直让我抓狂。
我承认,虚伪的戒律有一定的价值。如果你善于假装纯净,一段时间之后,你会变得更加成熟,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会出现,这是好的;性的对象变成自然环境的一部分。我认识几个仁波切,在我们一起长大时,他们被看管得很严,总是被他们的亲教师盯着。这些祖古们也和我一样学会了外在的纯净行为,虽然他们也会悄悄告诉我他们的幻想和欲望。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现在成为了戒律清静的修行人,因为不再需要假装。所以,我们并不能完全否定监管和假装的这个过程。同时,不假装、随时直接和开放地表露自己的偏好和欲望,也可能会毁掉一个人。这样的行为缺乏责任心,也会令他人失去信心。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失控的虚伪可能会使一个人失去人类根本性的真诚品质,可能会触发不安全感,而且你会认为其他人也同样地不真诚。如果你自己虚伪,你会认为其他人可能也是虚伪的。你变得骄傲而做作,每件事都是一场表演,即便是对你自己而言。我认为那些缺乏善巧在道德伦理方面引导学生、一再坚持纯净行为的老师们最终培养出来的都是伪善的魔鬼。
在我差不多七岁时,到位于锡金的宏伟的隆德寺(Rumtek Monastery)去接受卡卢仁波切(Kalu Rinpoche)给予的香巴噶举派的完整教法和灌顶,那里是十六世噶玛巴的住锡地。 乌金贤遍(Ugyen Shenpen) 和索南扎西(Sonam Tashi)陪同我前往。几乎所有噶玛噶举的祖古都在那里,包括夏玛仁波切(Shamar Rinpoche,)大司徒仁波切(Situ Rinpoche), 及蒋贡康楚仁波切(Jamgon Kongtrul Rinpoche)。
在卡卢仁波切给予那个教法和灌顶期间,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噶玛巴偶尔会走到阳台上,透过玻璃俯视我们。他总是那么庄严,但同时又非常令人生畏。见到他让我如此喜悦但也非常害怕。一旦留意到哪怕是非常小的动静,我也会望向那个方向,希望他会出现。
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来自一个大概比我母亲还要年长的女人。她是我第一个迷恋的对象。作为一个被无数生世以来的习气所控制、困在十八界和十二处的人,我的迷恋是无法超越的,而迷恋的对象恰巧是一位仁慈的年轻仁波切的母亲,所以这是一个微妙的状况。当时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参加教授。如果我必须给无明、贪欲、嗔恨、傲慢这些烦恼排个序,我会把嫉妒和傲慢排成最无用的。你可以说嫉妒毫无意义,但这仅仅是温和的说法。你能想象一个七岁的男孩嫉妒一个比他的母亲还要年长的女人的丈夫吗?我甚至都没和她讲过话。我确信当时我一定毫不掩饰情感地注视她,但因为我年纪那么小,在她眼里我仅仅是一个大眼睛的孩子。我是如此迷恋她,以致夜晚无法入眠。在人们都已入睡之后,我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想象着可以和她一起做的所有事情,并不是和性有关的事情,而是结婚、雪山漫步、乘双层巴士、把玫瑰花蕾插在她耳后,这些我从宝莱坞电影剧照里看来的场景。如果我听到一首宝莱坞歌曲,就会想象是我们在一起唱。许多年后,我到了伦敦,尼度多杰(Nedup Dorjee)带我乘双层巴士游览伦敦,我回想起在隆德寺的那些时日,这让我感到非常尴尬。
但到了我十六岁时,我的经历就完全不同了。再次地,我与一位女士的相遇并非发生在中学的咖啡厅或某个低俗的酒吧里,而是在一次佛法集会中。这一次,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红头发的法国女人。她从巴黎来到尼泊尔接受祜主顶果钦哲仁波切的教授。她每一天都会穿不同的衣服;有时她会穿膝盖长度的裙子。她不习惯盘腿而坐,所以一直在交替盘腿、松腿。在某些碰巧的时刻,我能看到她的腿和丝袜。她有许多不同类型的丝袜,渔网或丝质长筒袜等等。我对她的迷恋更多的是因为她的时髦。可以说她就是我的法国时尚的启蒙;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口红、眼影、丝巾这些时尚元素是法式的。我甚至也喜欢她的法国口音。你总是可以从她的特别的香水味而得知她已经到了。那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些事情是具有诱惑性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诱惑是什么。
我记得所有这些,但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可能她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没有来参加教授的那些天,我会四处找她,但我必须非常小心。不光是我自己的侍者们在看着我,许多别的年轻祖古们也是很警觉的。但走运的是我的座位在窗户旁边,我可以从窗户上的倒影看到她,而不需要直接看着她。但不管怎样她一定留意到了我在注意她。
我只告诉过一个朋友,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他非常惊讶我会觉得她的雀斑是美丽的。他简直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皮肤病”。我只能向他这一位朋友倾诉,因为他非常通情达理。如果我告诉身边的其他人,我对女孩子有兴趣,尤其是一个红头发的、长着雀斑的女孩,这几乎等同于供认我要去参加一个自杀炸弹小组。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西藏人完全不觉得她漂亮,这是件好事,我可以轻易假装对她毫无兴趣。我必须小心掩藏我的情感,好在那时我已经是这方面的大师了。然而挑战在于,一个表面看似恪守戒律的仁波切,却想方设法安排和这个红头发、衣服鲜艳的女人接触。
这是最有趣的约会,因为我们语言不通。我还不太会讲英文,她也讲得很少。当我想找她说话时,我可以告诉我的随从我和顶果钦哲仁波切在一起,但这需要很多的花招和谎言。我们用各自有限的英文和手势有过几次交流,而我必须在中途没有解释地跑掉。我真的必须动作很快。她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她完全不了解我的处境,有时会邀请我到她的住处喝茶或散步,我猜这有点像是约会的邀请。但接受这样的邀请是完全不可能的,我甚至连离开一小时都不可能。对我来说,一个十分钟的对话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还邀请我和她一起去徒步旅行。她不知道,我可以独自去的唯一的地方就是厕所。除此之外,随时随地都会有侍者、僧人、喇嘛们跟随着我。我甚至都并不是一个很高阶的喇嘛,所以很难想象那些地位很高的喇嘛们有怎样的体验。但我想我们慢慢开始理解对方的想法和处境。她是成年人,能够看出我对她的迷恋,而且她思想开放,所以并没有尝试阻止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很多人受邀去参加法国大使或某个法国机构主办的晚宴。地点不是在使馆,而是在一个餐馆或可能是某个私人会所。许多人在场,包括这位红头发女士。其他的祖古们全都去看电影了,所以我只好独自去参加晚宴。这个自助式的晚宴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我们大部分人都待在室外,尼泊尔侍者们端着餐前小菜招待我们。人们进进出出地走动着。那位女士走过来,她应该是已经有点微醺了,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醉酒的迹象是怎样的。没有任何一个西藏或不丹女孩子敢在喝酒的时候接近我。但现在我回想起来,她一定是有一点醉了。
我们一起坐在一个巨大的树篱旁边的长凳上。在光线昏暗的花园的另一边,每个人都在忙着社交,从自助餐的餐桌上取饮料和食物,但我们没有站起来。缺乏光线和语言一定有助我们的交流,因为她靠我越来越近。她看我的时候比我看她更多,因为只要她一看我,我就会转移视线。
突然间她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衣服里面。我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动作惊吓到了,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掩饰我的紧张。我的直觉让我把手抽出来,还闻了闻它。这让她感到好笑,所以她又再次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衣服里面,并且让我再来一次。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之后仍然感觉她的面霜留在我的皮肤上。在第二天的开示期间,我仍然感觉到她的面霜,虽然我已经非常彻底地洗了脸。我感到很不自在,也担心人们会发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可以闻到她留在我身上的香水味。
就像阿兰达蒂·洛伊写道:“在还未定型的早年间,当记忆刚刚开始,当生活充满了开端而没有结局,每一件事都是永恒……”迷恋这个现象以及对他人的陪伴的需求,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