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輪迴中的眾生,吃各種食物、聞各種味道、與各種不同的人發生性關係,卻並不真的知道我們的種種行為會種下怎樣的種子。無論知道與否,人們持續地創造著傳奇、改變著世界、並留下了他們的痕跡。
很久以前,在一個叫做克圖(Kurtoed)(譯注:不丹的一個省,中文為譯者音譯)的地方,一個參加完葬禮的女人在回家的途中,走上一個高高的竹橋,竹橋在她的腳下坍塌了。她掉了下去,被橋下的河水沖走,永遠地消失了。那之後不久,她的丈夫在樹上採摘酪梨時從枝頭跌下來身故。他們的五個孩子從此變成了孤兒。這個爬到樹上的男人一生都未曾嘗過咖啡的味道,也沒有讀過村上春樹的作品,而他的妻子也從沒觀看過歌劇《唐·喬望尼》(Don Giovanni)。他們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一個非常喜歡喝咖啡、愛讀村上春樹的書和看了很多次《唐·喬望尼》的玄孫 — 也就是我。這兩位就是我的外祖父的祖父母。
一位名叫阿旺卓瑪(Ngawang Drolma)的女士決定將這些孤兒送給不丹的第一個國王,我的曾祖母索南卓瑪(Sonam Drolma)就是這些孤兒中的一個。不丹直到今天仍沿襲著將孤兒送往某些機構組織的習慣。許多孤兒被送到寺院,但這五個孤兒卻被送到了王室做雜工。
可以說,阿旺卓瑪像是一部經典英國小說中的人物,一位居住在市中心的貴婦,十分有權勢。真該有人寫一部關於不丹家庭關係的小說。不丹還有一個傳統,如果一個家庭中不再有成年人,另一個家庭就可以佔有他們家的土地。於是這位阿旺卓瑪順便擁有了這片土地。
克圖(Kurtoed)是不丹倫奇宗(Lhuntse district,譯注:不丹的二十個“宗”之一)中鮮為人知的地區,但在過去,由於位居不丹東北部,毗鄰西藏邊境,克圖也曾是政治經濟中心,而且是不丹最早的省之一。許多早期的領袖人物都來自克圖。我的證件上所寫的出生地是克圖,因為沒多少人知道我真正的出生地是隱蔽的艾草之谷—堪巴炯(Khenpajong)。現在可能有些人聽說過堪巴炯,據說麝香鹿獵人曾經在那裡與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發生過衝突。
曾經,因為克圖毗鄰西藏,來自克圖就相當於來自像德國漢堡一樣的富裕的港口城市,或是像倫敦那樣的國際都市。克圖有自己的克圖方言,我認為是所有語言裡最有韻律最動聽的,但也許這只是我童年記憶的錯覺。克圖女孩子的美貌是眾所周知的,她們很受歡迎,但我感覺這可能和克圖方言有關。克圖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傳統不丹菜,比如ezay(一種辣椒醬)和hogay(一種拌著紅辣椒、芝士和四川辣椒的黃瓜沙拉)。克圖人,特別是克圖中年人做的這些菜尤其好吃。每當我偶爾回到不丹,我總會探望我的姨媽多傑央吉(Dorji Yangki),因為這兩樣是她的拿手菜。
我並不是在克圖長大的,但常與我家人來往的克圖人總是沒完沒了地稱讚克圖,所以克圖對我來說就變得耳熟能詳。總被提及的是兩個顯赫的克圖家族,Roolings和Thunpes。他們住在一種不丹式的城堡或莊園(naktshang)裡,人們總是把這種naktshang形容得像那些歐洲的富麗堂皇的城堡一樣。還有一個Dungkar Chhoejey家族,是當今王室的祖先。這些家族都擁有僕人,基本上他們就是主人(比如我的外祖母)的私有財產。
阿旺卓瑪干預那些孤兒們的生活時,正值克圖的興旺時期。我的曾祖母是五個孤兒中最年長的,她憑著聰明靈巧進入了王室的核心圈子,還懷上了帶有王室血脈的孩子。我們一直都不太清楚究竟誰是孩子的父親。這個孩子就是我的外祖父,喇嘛索南桑波。
西藏人和不丹人沒有保存家庭記錄的習慣,所以大部分的歷史日期都基於傳聞,事件本身也含糊不清。如果問不丹人的生日,回答很可能是“猴年”(或其它生肖),然後問的人就要根據這個人的相貌猜測他的年齡。如果他看起來像是四十多歲,那麼就推測他是四個猴年前出生的。也有人會用季節或特別事件來回答生日的問題。他們可能會說“我是十個春天前出生的”或是“我是在森林起火的前一年出生的”。
直到近年的全球化來臨,不丹人從不慶祝生日。但我聽說現在所謂的精英階層甚至穿著燕尾服開生日派對,從泰國訂生日蛋糕。他們超愛開生日派對,永遠不嫌多。
直到差不多二十歲需要辦護照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確切的生日。憑著我的姨媽們以及我外祖父的弟子和侍者們的回憶,我們終於確定我出生在六月。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七月出生的,而且是從我母親說過的話推測的。我甚至還用巨蟹座生日做了整個占星圖,而且看起來和我完全吻合。占星術就是這樣。但我覺得兩種不同的曆演算法導致了人們溝通上的誤解。
所以,當我們說起我的外祖父在水蛇年生於克圖,他的母親索南卓瑪將他隱藏了三年,在他八歲的時候Talu寺命令他出家,或者在十六歲那年他徒步到了西藏,你要知道,不能完全相信這些數字。
你可能會認為索南卓瑪將她的孩子藏匿起來是因為這孩子是婚姻之外的私生子,但其實在不丹這並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有一件比聲名狼藉更可怕的事情。我小時候幾乎每一天都會被反復叮囑,不要吃某些家族贈送的食物,或者不要和某些人密切來往。我外祖父的侍者們會在某些人走近的時候竊竊私語、躲藏起來。直到很久之後他們才告訴我原因。那個年代的不丹,尤其是東不丹,常會有投毒的事情發生,因為人們相信,如果你毒死了某個人,就可以獲得他的功德。所以索南卓瑪當時更擔心的是,她孩子的王室血統一旦暴露,別人就會給他下毒。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會有人故意給出身尊貴的人投毒,尤其是毫無反抗能力的嬰兒。這些嬰兒具有特殊的能力但卻無法保護自己。有些巫師可以僅僅瞥一眼就搶奪別人的能力,有些則是碰一下就使別人中毒。這樣的家族在東不丹仍然存在,但他們現在離群索居。世界變得如此的物質主義,這些巫婆和巫師的現象也正在消逝。
克圖也已經衰退。曾居住在那裡的大部分精英都已經搬到了像廷布那樣的城市;那種城堡中的老爺和貴婦也所剩無幾。我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曾到克圖去探訪我外祖父的村莊,對終於即將見到輝煌的Roolings和Thunpes莊園感到非常興奮。多年來,我想像中的那些莊園是小說中描述的那種多層建築群,類似於《傲慢與偏見》中彬格萊的尼日斐花園和班納特的浪博恩村。
但這兩個所謂的莊園卻僅僅是兩棟緊挨著的房屋,令我大失所望。而且完全沒有曾經輝煌過的痕跡。這讓我對曾經聽過的所有那些關於克圖的傳聞產生了懷疑。
如佛陀所言,堆砌的終將坍塌,聚集的終將瓦解,出生的終將死亡。我認為克圖就是這些真理的寫照。但人們並不會因此就走出對回憶的執著。
Recent Comments